十年一晌。

【天白】【嫂子生賀】風雅物語

*背景為明治維新前期的戰爭期

*長州藩士天火x頭牌藝伎兼幕府臥底白子設定

*各種考據不當請無視










明治元年夏。江戶無血開城一月後,京都茶屋「風雅」頭牌藝伎金城白子隱退,嫁滋賀陰神社十四代目陰天火,陰天火亦宣佈退出長州藩,不再參戰。

二人的相遇相知,鮮有人知曉,只有在漫長歲月中與許多人擦肩而過的「風雅」窺得了一切。

只是「風雅」終將不再,連同它的所見、它的所聞一起,歸於塵土。

 

元治元年一月,京都。

幾名長州藩士聚在茶屋「風雅」中,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立方」與「地方」自然必不可少。兩名舞伎持扇翩舞,身後飄逸的灑落帶微傾,松竹梅花簪垂帘輕揚,劃出的每一道弧線皆是完美。

主角卻不是她們。

其後撥著三味線的那位才稱得作藝伎。並不太長的如雪白髮綰成簡單的髻,別一朵紅綠白三色的花兒更襯髮色純白。不似其他藝伎,他臉上的粉妝只薄薄一層,上挑的眼角淡淡飛紅,眼簾低垂時觸動銀白色的睫毛,眉目含情,勝卻人間無數。

他身著白梅綴點的淺綠色振袖,腰間系綠底黃紋二重太鼓結,袖擺隨持著撥子的手微微顫動,似有粉蝶藏於袖中。長唄的樂聲句句繞梁。

他是男性,卻擁有為女子所不及的媚柔之氣,年紀輕輕,不及加冠之年便成了京都花柳街最負盛名的藝伎金城白子。

男人,比女人更清楚男人最想要的是什麼。

屋角靜坐於琴箱前的男眾也是白髮,與金城白子眉眼相似卻神情冷漠,右臉還用繃帶纏了大半。那是他雙生弟弟風魔小太郎。

舞跳了將近要至尾聲,賓客卻遲遲未齊。

三味線剛撥了尾音,琴弦振動未停,房間紙門卻咣當一聲被突兀地拉開,闖進一名行色匆匆的男子,肩頭漆黑的羽織上剩些來不及拂去的冰雪,呵出的白霧後藏著滲出細微汗珠的泛紅的臉。

銀色長睫微動,他抬起因方才的彈奏而餘情未散的剔透紫眼,堪堪對上這位不速之客正四處打量的深邃如夜空的黑眸,二人均一瞬間失了神。

一瞬間的柔情流轉。

「天火,太慢啦!」座上一個稍年長些的男人鷹峯半是埋怨地調笑,「你小子真沒眼福,剛演完。」

這位名為陰天火的闖入者這才回神,爽朗地笑笑,毫無悔過之意:「抱歉抱歉,家裡有事耽誤了一下。該罰多少酒我都認啦!」說罷便揀個空位坐下。

「又是因為照顧弟弟耽誤了吧?」另一個淺色髮的男子安倍蒼世眉頭微皺,淡淡地開口。

「算啦,看你也辛苦,今天就讓你跟這位金城白子好好聊聊吧!他可是京都最出名的藝伎了!」鷹峯說罷喚了白子等人過來。

向天火簡單行了禮,白子便應要求替天火斟酒。酒盞交錯間,他覺察到對方的目光頻頻落在他身上。

 

木格子窗外的上弦月默默升至中天,天火自知趕不回家,索性拉白子再陪他小酌幾杯。小太郎知趣地起身到屋外等候,順便不情不願地瞪了天火一眼。

燭光漸暗,如霜月色落了滿屋,卻不似冰霜之寒,吸收著日間艷陽的精華,反倒帶了些許暖意。

見天火仍目光閃爍不定地朝他掃來,白子終是忍不住低眉輕笑:「天火大人,要看您便好好看,何必偷偷摸摸的?」

「呀,被發現啦……」天火也不掩飾,還是笑,「都是因為白子太美啦~」

「您過獎了。」聽過太多褒獎之辭,他只淺笑以為回應。

「而且我們以前說不定在哪見過呢。」

「我倒不記得何時曾見過您。」他柳眉上挑,「這是您搭訕的方式嗎,天火大人?」

「怎麼會呢!」天火大笑幾聲,隨即佯裝生氣埋怨道:「還有,在我面前就不要用什麼敬語啦!總感覺生疏不少……直接叫名字就好!然後還有,白子該多做些自然的表情!天天擺著笑臉很累吧?」

紫眸劃過一絲驚愕,隨即化為釋然,他妥協地笑笑:「我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奇怪的客人呢。任性的要求倒是不少啊,天火你。」

「是嗎?」聽他順從地改了口,天火滿意地將酒杯推過去,示意他滿酒。

清酒又盈滿,卻更像是盛了杯月光。

「不過,酒量倒是與其他客人沒什麼區別。」

 

 

也不知從何處聽聞,最先愛上的便是輸家。

金城白子暗自想,自己大概已是滿盤皆輸了吧。

他獨坐鏡前細細描眉,鏡中佳人只薄薄施一層脂粉,卻似戲檯上厚重的幕布,隔開了現實與虛幻。

自從入「風雅」之門起,教他學藝的姐姐便告訴他,「藝伎」的存在不過是夢幻,她們不過只為陪客人玩一場心照不宣的遊戲罷了。雖然將遊戲變成了現實的倒也有。

只是他的雙重身份加固了隔絕現實的簾,使其越發難以扯斷。大概也正是這層幕簾的牢固,反而催生了他對簾後那個世界的渴望。

現在,幕簾尚未揭起,卻已是鬆動了。

陰天火誤打誤撞埋下了名為「情」的種子,但在此之前精心準備好了土壤的卻是他金城白子。

他太過自信於自己的無情,以至於連自己都不曾窺得那種子竟深深扎了根。

 

慶應元年六月。

一年前初見那晚,天火竟與他聊了一夜。那之後他與這位被稱作「滋賀的太陽」的長州藩士兼陰家家主漸漸多了接觸。

自池田屋一事以來,經歷過征討的長州藩元氣大傷。趁著休整之機,天火更是三天兩頭朝「風雅」跑,次次只尋白子一人。只是手頭拮据,次次都是翻窗而入。

對此白子只是放任。一開始會把他當成竊賊,之後也漸漸習慣,甚至只聞其聲便知是何人。

他也曾嗔怪天火「本就不寬裕還老是耍小聰明到這兒來」,對方卻只笑答「因為想見白子啊,但白子的花代太高付不起」,他便無言以對。

情不知所起。

這夜仍是蟬聲久久不絕。不似日間潮濕黏膩令人煩躁,夜間的蟬鳴和了清風明月再透窗紗,倒顯得幾分清涼。

覺察到樓下某人的動靜,他早早揭開窗紗盛好清酒,表示默許。

「差不多也該換種方式進來?我可已經損失不少了。」他依舊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情。

「白子好過分,才剛來就要變相趕我走嗎?」對面的男人像孩子撒嬌似的撅起嘴。

「是說,天火你還不如趕緊找個穩定些的工作,家裡還有兩個弟弟不是麼?」話剛出口,他立刻後悔自己的失言。天火可是他的任務對象啊,自己竟然要讓他退藩麼?

天火倒沒有察覺什麼:「那樣的話當然好啊!但是,至少要給弟弟和百姓一個穩定的社會吧。總不能再像當初那樣讓滋賀也被放一把火……」

「那時候你們藩的人鬧得也挺兇呢,萬幸的是我們這邊沒受太大波及。」

「都是因為那些激進派的傢伙太衝動啦!」天火抱怨幾句,又像回憶起什麼似的舒展眉頭笑道:「不過,白子沒事真是太好了。」

「……承蒙抬愛。」心又亂,他假裝無意地避開對方的目光。

是從何時開始呢?他漸漸不知該如何招架天火有意無意的情話。

心照不宣的遊戲,一切皆是戲言。

一直以來天火都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喜歡白子」「想見白子」之類的話完全口無遮攔,他也只是以「我也一樣喔」或是挑逗的眉眼來回答而已。

大概就是從禁門之變那場大火後吧,從見天火一臉慌亂地衝進他房中確保安全之後,他發現自己面對天火口中那些其他客人說了無數遍的話時竟莫名不知所措,連第一回待客都不曾有過的不知所措。

時間的洗滌能剝離掉將某些未知事物層層包裹的外殼。

多麼荒誕。

 

 

月徘徊於斗牛之間。

二人皆已微醺,天火卻依舊沒有要結束的意思,抓起酒杯又欲再飲。

白子一把將酒杯從他手中奪過,話語間幾絲無奈:「夠了吧,你還要回去不是麼?」

天火將身子趴倒在桌上想搶回杯子,手卻驀地停在了空中。他癡癡地看著白子。

「果然,好像啊……」他蹦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白子有些好笑地望著他,想著天火又把他當作那個神秘的故人了吧,——天火曾解釋說這就是他初遇時認為他們見過面的原因——開口道:「天火,你又來了。那名故人看來很值得懷念呢。」

「可不是嘛!那也是個白子這樣的美人呢。」天火自顧自回憶起來,「是以前在滋賀雪地裡撿到的孩子,傷很重。只是太亂來了,傷還沒好就偷偷離開了……」

他忽然心一動,酒醒了大半。久遠的記憶走馬燈中有個模糊的剪影被重新描出,照著眼前這個男人的模樣繪上了已泛黃的臉譜。

蟬鳴忽斷。

 

那是燙人的記憶。

嘉永六年一月,滋賀。

金城白子躺在漫無邊際的雪地裡,隨時都有可能合上的紫眸盯著身邊不斷蔓延開的鮮紅滲入雪白中去。

明明只有一步之遙了,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興許是上天給他的考驗吧。

金城白子,原名風魔小太郎,生於箱根,自小修習忍術。

嘉永五年他剛九歲,母親臨終前告訴他,一定要將他的雙生弟弟尋回。

他第一次聽說了當年的事。「雙生子即為不祥」的說法一直以來籠罩在神奈川,母親為保護兩個孩子,趁夜託人將弟弟送離了家鄉,只留下他。至於地點,只知是在京都。

他從記事起就不曾見過母親的笑臉,直到母親去世。

然後他踏上前往京都尋找弟弟的旅程,一路流浪,一路跋涉,花了一年時間好不容易才抵達關西。

眼下正處亂世,浪士四起,他行走在滋賀雪地時便遇上了好幾個。

縱然忍術超群,但畢竟還只是孩子,再加上多日的饑寒交迫,他終究寡不敵眾,被同樣受了傷的浪士們擊倒在雪地上。

整個世界只剩下風雪呼嘯聲,似乎還有鮮血與冰雪融合的奇妙的咔嘰聲。

——不,是屐齒碾碎冰雪的聲音。

——誰?

他費力地睜眼,卻只影影綽綽看見有人的影子在逼近,似乎也還是個孩子。

——喂,喂!你還活著嗎?

他無力作答,只有為了睜眼而輕顫的銀白色睫毛無聲地回應著。

意識逐漸模糊,那人的聲音也近乎縹緲,他最後的記憶是那人手上的深紅色紙傘被啪嗒一聲丟棄,然後他被帶離了刺骨的寒冷。

再甦醒時已是居於陌生的屋簷下,他突然有種不知年月的感覺。

他從床鋪上坐起身,外面有陽光透進來灑在棉被上,經紙門的過濾變得純淨溫暖。他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口已被完全包扎好,似乎還有淡淡的草藥味從縫隙中溢出,絲絲清涼。

忽然紙門被緩緩拉開,黑髮的孩子像是害怕吵醒他似的探頭進來,見他醒了,便咧嘴笑著端個碗大大方方在他旁邊坐下:「你醒了啊,先把藥喝了吧!」

他眨眨眼,想要拒絕,最終卻還是在這個孩子過分熱情地舀起一勺藥遞到他嘴邊時認了輸,乖乖接過碗來將裡面的深棕色液體一飲而盡。

這個孩子滿意地回他一個越發燦爛的笑:「對嘛,受了傷就要好好吃藥!」

一直以來接觸的皆是冰冷,從未見識過如此溫暖熱心的傢伙,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不語。

 

他被強制性地留了三天,然後終於忍耐不住偷偷離開了。

這個孩子每天都送著熱騰騰的藥與食物來,然後喋喋不休好一陣子,或噓寒問暖,或好奇地追問他的身份。他無心回答,只是隨便敷衍,就連這孩子的自我介紹也沒有仔細聽。

總覺得,像太陽一樣太過溫暖了。不是他所能承受的溫暖。

離開的那天他醒得很早,外面靜悄悄的毫無動靜,似乎還未開始新的一天。

他掀開被褥站起身,輕輕拉開紙門。屋外早已天晴,庭院地上積起的厚雪反射出刺眼的光,不遠處小小的拜殿門口擺放著善款箱,他認出這裡是個神社。

他穿過已有些褪色的朱紅鳥居,也沒回頭看看神社的名字便匆匆上路,注連繩上的紙垂在微風中啪啪響著向他告別,雪地裡留下長長一串腳印證明他確實存在過。

他不願也不敢與這個救命的人產生更多糾葛,畢竟對於從小便只在暗無天日的訓練中與冰冷的兵器打交道的他來說,那脊背實在暖得燙人。

於是這位救命恩人僅以一個雪原中的剪影的形象,沒入了時間之河。

 

 

滋賀離京都已是很近,不過幾日他便抵達了這片繁華的土地。

說來也巧,他正為如何從這偌大的城裡找尋到弟弟而發愁,一名以白粉敷面的二十歲上下的撐傘女子便叫住了他:「哎呀,你這孩子是流浪兒嗎?跟我們店的那個長得真像呢!」

他深潭似的紫眸一下子掀起了波瀾:「那個人年齡和我差不多麼?說不定就是我弟弟……!」

女子又仔細端詳了他一陣:「嗯……長得挺漂亮。我可以帶你去見那孩子,不過你得當我們的藝子,我們給你和你弟弟提供住處。」

他答應了。

一路上他都見那女子的左手提著和服下擺壓在腰帶上,後來女子告訴他,這是「賣藝不賣身」之意。

跟著女子走進一家名為「風雅」的茶屋,看見裡院一名名花飾繁雜的舞伎藝伎補著妝,他暗忖自己怕是要在這兒待上一輩子了。

相同的血液聯結著無法消溶的羈絆。才見到弟弟,對方便一頭撲進他懷裡,像是從來不曾分開一般親暱。

他欣慰地撫摸弟弟的頭髮,又心疼地詢問弟弟臉上的傷,弟弟說是以前幹活時被燒傷的。

「哥哥,要帶我離開這裡了嗎?」弟弟期待地望著他。

他心頭一緊,眼裡滿是歉意:「抱歉……我已經答應當這裡的藝伎了。」

「……」一絲失望閃過弟弟的眼,「那,我給哥哥當男眾。」

那名女子開口道:「你先取個名字吧,要成為藝子的話。」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那個神社裡的傢伙隨口說出的話——

——「白子」這個名字挺適合你呢,就像冬日的雪一樣的感覺!

「……白子,」他喃喃道,「叫「金城白子」好了。」

「我將「風魔小太郎」之名讓給我弟弟,從此我便是「風雅」的藝子,金城白子。」

 

他從此走上藝伎之路,成為了領他來到「風雅」這名女子的學徒。

要學的東西可不少,茶道、花道、三味線、舞蹈等等,均是藝伎的必修課,甚至連言談舉止也要做到處處完滿。

因為有忍術的功底在,他學得便比別人快些。白天學藝,晚上他還負責教弟弟忍術,順便也練舞練琴。

身為男性,他自然不喜歡學這些女子的玩意兒,但為了能與弟弟一同在「風雅」穩定地生存下去,他只得咬咬牙全忍了。

六年後他總算當上了舞伎,雖然還只能在酒桌旁學習姐姐們的待客技巧,但畢竟終於能通過表演賺取花代了。

姐姐曾經告訴他,藝子與舞子不過是在酒桌上陪客人玩一場有趣的遊戲,一切皆是幻夢而已,切記不可沉迷其中。

「與客人相愛結婚然後隱退的姐姐倒也有……不過你是男孩子的話,不容易像女孩兒那樣陷入虛幻的戀情之中吧。」

他十八歲那年正式轉成了藝伎,姐姐早已隱退結了婚,沒多久他竟不負眾望紅遍了京都花柳界,花代也隨之上漲了許多,「風雅」還給他安排了名為「錦」的新學徒,是個勤奮的黑白雙色髮的小姑娘。

後來有幕府的人找上門請他作臥底打探尊攘派的情報,他答應下來。

他聽說過其他藝子秘密擔任臥底的事,而且他也自信著就算有麻煩也找不到自己頭上。

於是他抹著淡淡的妝粉開始從尊攘派客人嘴裡套取情報,無人察覺這位精妙世無雙的藝子竟是幕府的線人。

陰天火便是他如今的任務對象。

溫柔如他,無情如他,綺艷如他。

他是那月下海棠,吸取了過多的廣寒皎光,似是冰潔,似是刺骨,似是妖冶,全憑樹下賞花人來斷。

不想陰天火卻是太陽,不願讓月色如薄紗般遮了海棠的面,便憑著自身的萬丈光芒驅散了黑暗,卻不知那光線太過強烈,灼傷了海棠。

海棠,名曰斷腸。

斷腸聲裡憶平生。

 

 

慶應二年一月,彼此結怨已久的長州藩與薩摩藩經原土佐藩士坂本龍馬推動而結盟,倒幕派實力大增。

次年十二月,小御所會議召開。

天火這下好不容易得了閒,又恰逢白子休假,他便興高采烈邀請白子到他家去。

之前二人早就一同出門多次,只是因事務繁忙,時間短暫,白子只能帶著妝陪天火上街。而這次,是他第一回向天火展露素顏。

想著要拜訪別人家應該穿的正式些較好,他便翻出從家鄉帶來的紋付羽織袴穿上,然後將白髮用頭繩扎了,垂在肩上。

踏過長長的石階,他在朱紅的鳥居前頓了頓,抬頭凝視牌匾上「陰神社」三個字,還有隨風輕搖的注連繩。

十多年前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的腳印隨著雪水消融而被抹去,如今又是一個冬季,他竟又站在了這裡,以客人的身份。

他不屬於陰神社,卻總覺像是遊子歸家。

他想,天火恐怕也早就知道了當年那個受傷的孩子是誰,只是他們各懷心事,彼此都不曾說破罷了。

 

才來沒一會,陰家次男空丸便領著三男宙太郎端了茶來,同白子和天火一道坐在簷下飲茶。

他不得不承認,陰家三兄弟都是完全的自來熟。與隨隨便便就撿陌生人回家的天火一樣,兩個弟弟對首次造訪的他表現出的也是毫無芥蒂的接納。

該說他們警惕性太低呢,還是自己太過謹慎呢?

「待會的午飯,希望能合白子先生的口味。」空丸主動挑起了話題。

他回以微笑:「聽天火說,空丸的廚藝很不錯呢。我雖然不太會做飯,不過不嫌棄的話倒可以幫忙做些點心。」

「白子先生會做點心啊?」空丸有些吃驚,「這也是厲害的技能呢!」

「誒——白子你從來沒告訴過我!」天火埋怨道,「好過分啊!」

「這種事沒必要拿出來炫耀吧?」他好笑地看著天火,「因為平時很忙,又要給自己和弟弟充飢,所以特意學了。」

宙太郎饒有興趣地湊了上來:「白哥哥還有弟弟啊!下次讓他一起來好不好?」

「好啊,我回去問問他吧。他是我的雙生弟弟喔……」

「宙太郎,要好好叫「白子先生」啦!」空丸朝宙太郎抱怨。

他滿不在乎地笑,替宙太郎解圍:「沒事,我不在意的。」

天火也插嘴說:「就是啊!稱呼什麼的當然越親切越好啦!」

「大哥真是的,我可是很擔心宙太郎的將來啊……」空丸歎口氣,然後對他抱歉地笑笑:「抱歉啊,白子先生,大哥他總是這樣……」

「你不必道歉,我早就習慣了。」他回以無奈的笑容。

也許,這才是普通家庭該有的氣氛吧?他沉默下來,只笑看這三兄弟互相吵吵鬧鬧,一副和樂融融的景象。

 

「想看白子穿神社的衣服呢!」

「嗯?」

突發奇想似的,天火提出了這樣的要求,然後得到了空丸迅速的駁斥:「笨蛋大哥,不要給白子先生添麻煩啊!」

「有什麼關係嘛?空丸太愛生氣了,所以才會衰老得這麼快喔!」

「我才沒衰老!!」

結果在天火的軟磨硬泡下白子還是妥協地換上了衣裳。白衣紫袴,雖不如藝子的振袖華麗,卻也與他的白髮紫眸相映成趣。

「還有這個!」天火又不知從何處翻出一根長長的紫黑髮帶來,末端的兩個金屬環相碰發出輕嚮,環上的流蘇纏纏綿綿。

見天火笨手笨腳地解散他的頭髮欲圖將髮帶更換,他笑著輕歎一聲,接過髮帶,利落地綁了一個漂亮的結。

「果然很合適呢!這些送給白子好了。」

「那怎麼行?髮帶我可以收下,衣裳就免了吧。」

他離開時有北風呼嘯而過,帶動髮帶上的金屬環相碰,將清脆的叮噹聲拋灑在神社長長的石階上。

 

 

明治元年一月,京都茶屋「風雅」。

近來幕府與倒幕派之間局勢緊張,戰爭一觸即發,但顯然,幕府早已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

自己竟還在為這樣的政府賣命,他不由得嗤笑,人在瀕臨滅亡之時,都不願放過任何一絲苟且偷生的機會麼?

他無意間碰到了懷裡揣著的那根髮帶。

最近客人急劇減少,天火也難得過來了,而且敏銳的他發現,天火對於己方的情報模棱了許多,興許是已經察覺了什麼。

事情的發展與他所料無差,很快小太郎替他收到了「身份或暴露,盡快解決陰天火」的指示。

他眼一沉。無論是早或晚,訣別的時刻終究還是到了。

鳥羽、伏見兩地戰事正緊,他仍靜坐於「風雅」,不緊不慢地補著那脂粉塑成的早已脫落大半的幕簾。

鏡中紫眸不似往日透徹,似秋潭暗淵,以近乎死寂的平靜匿去了潭底湧動的暗流。

 

一月三十日,鳥羽伏見之戰以倒幕派的大捷告終。

當晚天火便像往常一般翻進了「風雅」,衣領下隱約有繃帶的影子。

白子沒有點燈,只坐在榻榻米上側對天火,藉著月光只能看見他的身影:「贏了?」

「當然!不過啊,總覺得我果然不適合戰爭呢。」

「怎麼受傷了?」他只淡淡斜瞟一眼。

「嘿嘿,替別人擋了一槍而已啦。」天火倚墻而立,毫不在意地笑著。

「……真是個不顧自己安危的男人啊,天火你。」

只一瞬間,冰冷的苦無便已架在天火頸上,後者卻早已知曉一切似的,面不改色地望著他。

「死了的話,空丸他們會很困擾吧。」

「早晚會不需要我的啦,悲傷總是短暫的嘛。」

「……什麼時候發現的,關於我的身份?」

「從一開始就多少有點疑惑吧……畢竟身為頭牌藝子是不可能容忍那麼多次不付錢的行為的吧?」

「既然都懷疑了,不如查個明白更好吧。」他攥緊了苦無,試圖以更冷峻的姿態面對天火,卻感覺自己好像反而帶上了幾絲笑意,仿佛他們只進行著平日里一場淡然無奇的對話:「正好解決掉一個敵人不是麼?」

「因為,是白子啊。」

那把苦無一瞬間鬆動,又立刻冷冷逼上天火脖頸,他聽見自己輕笑一聲:「都死到臨頭了,還是這麼鎮定啊。」

天火苦笑著仰起头靠到墻壁上,對天長歎:「那有什麼辦法呢?是白子的話,就算下手我也無所謂了吧……我的命,現在全掌握在你手上啦。」

他猛地一驚,橫刀的手忽然被抽乾了力氣一般再也舉不起。

真是諷刺啊,從前手起刀落辦事利索的他,如今竟只因這男人的一句話便無論如何下不去手了。

他於是一咬牙,發洩般將苦無狠狠朝身後甩去。

漆黑的苦無噹地一聲釘在桌面上,切斷了那根紫黑交纏的髮帶,發出幽幽的月白寒光,兩個金屬環被震得碰到一起,一聲如裂帛。

唯見窗外秋月白。

「你走吧。」

「白子……」

他背過身去,只拋給那男人一個背影,似是清清冷落在廣寒宮。

「你我就此兩斷吧。那髮帶,你若還稀罕便拿走,要燒要扔也隨你便。」

「……」天火終究還是拾起髮帶,塞進衣襟裡去,轉身離開,「我會再來的。」

「不要再來了。」

「我會來的!」天火的聲音經過夜風的修飾,堅決中帶上了些蕭瑟,「我會讓白子接受我的。」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

他面帶苦澀地回頭時,那人的影子早已融為一地月光。

小太郎輕輕推門進來:「哥哥……沒事吧?」

「沒事。」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早該結束了。」

薄雲拂過,迅速風乾了地上的月光,不著痕跡。

 

 

明治元年五月三日,江戶無血開城,德川幕府徹底滅亡。

重回單一的頭牌藝伎身份的白子插起應季的菖蒲花飾,身穿淺紫色白底振袖,描好妝容走入「風雅」。

其實早在鳥羽伏見一役後,他便清楚自己不再必要為幕府工作了,只是幕府未亡,他還未名正言順恢復自由身。

期間天火來找過他幾回,他都不願去見,只叫小太郎將對方打發回去。

就這樣永遠在「風雅」生存下去吧。他原本是這麼想的。

 

才來沒多一會,他便聽見樓下有騷動。他起身正欲下去看個究竟,忽然小太郎難得慌慌張張地拉開紙門:「哥哥……長州藩來清剿幕府的人了!」

「什麼?」他心裡一驚,總不可能是天火說出去的……吧。

「我們翻窗離開吧!趁他們還沒搜上來……」

至少要讓弟弟安全。他這麼想著,忙過去打開窗戶,卻驀地愣住——

「白子,這下你逃不掉啦!」

樓下,陰天火笑得燦爛,他伸出手等待白子跳下,眼神誠懇,話語間掩飾不住得意:

「嫁——給——我——吧——白——子——」

紫眸與黑眸對視,目光交纏。十五年前那片滾燙的雪地,四年前那一瞬間的柔情流轉,幾個月前橫架頸前的冰冷刀鋒,時間裡不曾褪色的記憶風倦流雲般湧現。

驚愕良久,他尋求答案似地回頭,明顯與天火串通好了的小太郎仍有些不情不願地開口:「……只要哥哥幸福,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攔的。」

他的臉上重又掛上略帶為難的笑容。結果,最後還是輸給這個任性的傢伙了啊。

攬起稍顯沉重的裙裾,他縱身躍下,穩穩落入天火懷中。

天火掏出重新製作的紫黑色髮帶遞給他:「白子這次可不許擅自跑掉了。」

他接過髮帶,利索地將它綁到髮上:「這次不會了。」

 

遙遠的往昔,滋賀的雪地裡,那把啪嗒一聲被丟棄的深紅紙傘溶入嫣紅鮮血中,化為紅線,以紫黑的髮帶為介,在兩人相遇的「風雅」內,結下難解之緣。

在藍天之下,在和平即將降臨的時代。


-FIN-




後記:總算是把生賀碼完了……真是抱歉讓大家看到這麼糟糕的賀文,湊合點吧。雖然說之前也查了不少資料,但是某些詞的使用也許還是存在不當,這點也請見諒。另外,因為是理科生,以前歷史又爛的很,所以雖說是明治維新背景但其實幾乎只是個擺設而已orz好了廢話說完,再次很抱歉寫了一篇糟糕的文,希望不會太ooc。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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